我問他:「有墓地的得到安息,沒墓地的得到永生,你說哪個更好?」
他回答:「不知道。」
然後他扭頭喊叫:「服務員,埋單。」
一個骨骼的女服務員走過來說:「五十元。」
他做出了將五十元放在桌子上的動作,對我點點頭後起身,離去時對我說:
「小子,別想那麼多。」
我看著他身上寬大的黑色衣服和兩條纖細的骨骼手臂,不由想到甲殼蟲。他的背影逐漸遠去,消失在其他骨骼之中。
譚家鑫的女婿走過來,雙手是端著一碗麵條的動作,隨後是遞給我的動作,我的雙手是接過來的動作。
我做出把那碗麵條放在草地上的動作,感覺像是放在桌子上。然後我的左手是端著碗的動作,右手是拿著筷子的動作,我完成了吃一口麵條的動作,我的嘴裡開始了品嘗的動作。我覺得和那個已經離去世界裡的味道一樣。
我意識到四周充滿歡聲笑語,他們都在快樂地吃著喝著,同時快樂地數落起了那個離去世界裡的毒大米、毒奶粉、毒饅頭、假雞蛋、皮革奶、石膏麵條、化學火鍋、大便臭豆腐、蘇丹紅、地溝油。
在朗朗笑聲里,他們讚美起了這裡的飲食,我聽到新鮮美味健康這樣的辭彙接踵而來。
一個聲音說:「全中國只有兩個地方的食品是安全的。」
「哪兩個地方?」
「這裡是一個。」
「還有一個呢?」
「還有一個就是那邊的國宴。」
「說得好,」有人說,「我們在這裡享受的是國宴的吃喝待遇。」
我微笑時發現自己吃麵條的動作沒有了,我意識到已經吃完,這時聽到旁邊有人喊叫:
「埋單。」
一個骨骼的服務員走過來,對他說:「八十七元。」
他對服務員說:「給你一百。」
服務員說:「找你十三元。」
他說:「謝啦。」
整個結賬過程只是對話,動作也沒有。這時譚家鑫一瘸一拐向我走過來,他手裡是端著一個盤子的動作,我知道是送給我一個果盤,我做出接過來的動作。他在我對面坐下來,對我說:
「這是剛剛摘下來的新鮮水果。」
我開始了吃水果的動作,我感覺到了甘美香甜,我說:「譚家菜這麼快又開張了。」
「這裡沒有公安、消防、衛生、工商、稅務這些部門。」他說,「在那邊開一家餐館,消防會拖上你一兩年,說你的餐館有火災隱患;衛生會拖上你一兩年,說你衛生條件不合格。你只有給他們送錢送禮了,他們才允許你開業。」
隨即他有些不安地問我:「你沒有恨我們吧?」
「為什麼要恨你們?」
「我們把你堵在屋子裡。」
我想起在那個世界裡的最後情景,譚家鑫的眼睛在煙霧裡瞪著我,對我大聲喊叫。
我說:「你好像在對我喊叫。」
「我叫你快跑。」他嘆了一口氣說,「我們誰也沒有堵住,就堵住了你。」
我搖搖頭說:「不是你們堵住我,是我自己沒有走。」
我沒有告訴他那張報紙和報紙上關於李青自殺的報道,這個說起來過於漫長。
也許以後的某一個時刻,我會向他娓娓道來。
譚家鑫仍然在內疚里不能自拔,他向我解釋為何在廚房起火後,他們要堵住大門讓顧客付錢後再走,他說他的飯館經營上入不敷出三年多了。
「我昏了頭。」他說,「害了自己,害了家人,也害了你。」
「來到這裡也不錯,」我說,「我父親也在這裡。」
「你父親在這裡?」譚家鑫叫了起來,「他怎麼沒有一起來?」
「我還沒有找到他。」我說,「我覺得他就在這裡。」
「你找到後,一定要帶他過來。」譚家鑫說。
「我會帶他過來的。」我說。
譚家鑫在我對面坐了一會兒,他不再是愁眉不展,而是笑容滿面。他起身離開時再次說,找到父親後一定要帶他到這裡來嘗一嘗。
然後我結賬了,一個骨骼的女聲走過來,我想她是譚家鑫剛剛招收來的服務員。她對我說:
「麵條十一元,果盤是贈送的。」
我說:「給你二十元。」
她說:「找你九元。」
我們之間也是只有對話,沒有動作。當我起身走去時,這個骨骼的女聲在後面熱情地說:
「謝謝光臨!歡迎下次再來!」